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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鲁迅》:蓝蚂蚁心态

  飞熊
  从朋友那里,我读到了《阅读导刊》第22期,办的真不错,花花绿绿的。其中第15版有三篇美文,乃是三位当今天下少年名士,为吟唱他们心仪的精神偶像鲁迅所作。那文章的气势果然不凡,不过,我却从中读到了一股腥鼻的”蓝蚂蚁”气息。
  这三篇美文透露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资讯:那个毛时代强制进行的、新时期又为文化精英主动趋从的对新圣鲁迅的膜拜,终于传到了今日文坛上最具前卫性的一朝,他们扯着衣角,作出了并不排斥传承道统的模样,在左和右貌离神合的嘈嘈切切声里,加进了他们的清丽合唱。请听,”真正的先见”,谢有顺如是感叹。”牛B了一辈子”的”天人”,乃是伊沙的后现代表达。这些天籁之声具有标识性的意义,它见证了,一樽极具本土风韵的文化”关公”神像,业已悄然来到我们中间,它以信仰所特有的催眠方式,暗示下一代(70后和新新人类):跟着走吧,来,大家一起领会先生的教诲—-救救孩子!
  也无从考证,不知从何时何地开始,一种民间契约式的游戏规则无形中被立下了:和尚摸得,阿Q摸不得;连毛都可以批评,连耶稣都可以戏 ,惟独鲁迅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自发性地捍卫新圣的不可侵犯性的,主要是文坛靠研究鲁迅起家的一拨子人,从他们身上,我们领略了西方式利益集团的作为。你要是骂骂鲁迅试试,我的妈也,天都会塌下来,左和右总动员,不约而同相率鸣鼓而攻之,从反军阀专制到反奴性,从引证马克思到引证哈唯尔,金属般坚硬的字词句如集束炸弹般嗖嗖飞过来,其势足以吓破勇者的胆。曾有几位年轻小说家戏称了”鲁货”,骂了”乌烟瘴气鸟导师”,《南方周末》(那可是天下第一牛B的思想媒体哟)的鄢先生马上站出来指斥他们”桀犬吠尧”什么的。这种缺氧态势被作秀高手王朔(他的小说写的可真臭的)觑破了,好好地利用了一把,今年开春他佯狂对鲁迅挑刺儿,果然被这厮算计中了,《南方周末》拿出了一个版面来卫道,让双方都因此而火了一把。知名鲁迅研究专家林先生在上面推出了一个阵容庞大的排名,意思是明摆着的:你们看哪,那些侮辱鲁迅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你想站进去么?这个排名颇得十次路线斗争排行榜的神韵,不愧是毛时代过来的人所为。从鄢、林二先生章句的骨缝里,我读到了无?quot;强制”二字,它们都像铁一般冰冷,内中凝聚着强悍的逻辑,那就是:你敢说鲁迅的不是,我就把你驱逐出正面人物圈层,通过揭破你侮辱新圣的劣行,让天下清议臭死你。举世皆知,两位先生自动排队?quot;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但我却越来越觉得,他们更象是新左,不然他们怎么如此痴迷于独断主义而不悟?转个弯儿,我也能理解他们:他们和搞法轮功的与反某某的,那一代人哪,不仅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而且接受了同样的阳光雨露滋润。如果缺乏自省,率性而为,他们又能走多远呢?
  按第三代传人谢有顺的说法,那些人对鲁迅口诛笔伐,是由于对鲁迅完全缺乏了解的缘故。那么,让我们来比试比试,对于鲁迅,谁占有更多的资源?或者说,谁更愿意正视事实?那个第三代传人名叫伊沙的说,”鲁迅为人牛B了一辈子”,这是不真实的,真实的历史记载的是,鲁迅曾经有漫长的很不牛B,很平俗,甚至可以叫做很萎缩的时候。他的牛B是后来才打熬出来的。就是打熬出来了后,也没牛B到哪儿去。伊沙还说,鲁迅真乃天人,天生此才给我蒙昧中国。这就更离谱了。甭说鲁迅自己开蒙有个过程,就是后来,他还在某些方面,处于蒙昧之中不能自拔,那些方面可真是要命。
  留日求学时期,鲁迅是反清游行中一个打头扛旗的角色,人称拼命三郎,不过那是在日本,没有多大风险。当时有很多学生加入了同盟会或者其他反清秘密组织,而鲁迅却未见有这方面的记载。同盟会曾在激进学生中秘密招募暗杀者,鲁迅因为前一阶段的出位表现,被大腕儿们找去要求加盟,结果鲁迅拒绝了,理由是家有老母。我赞成鲁迅的选择,要是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答应,那时候暗杀基本上是有去无归,假如我够胆的话,我更倾向于选?quot;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斗争方式。再说,本来这种事就应该寻求”自动报名”,动员人家去作”死士”,这种方式太不地道,有悖于人的生命尊严。鲁迅的自爱是无可指责的。但他除了履行保存自己的天职外,并没有退一步选择其他对敌斗争的事业,而是回家供奉老母去了。这时候鲁迅的表现就很平凡,很良民,一点儿也不牛B。当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人人都去打枪。但文人如陈独秀也不是一个打枪的角色啊,在革命的文斗之路上,他干得蛮欢的。岳王会是他组织的,暗杀团他也参加了,为革命东奔西走,几次险些丢了脑袋,如果说谁牛B的话,我看这才叫牛B。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把他在五四前后的创作和文化活动称作为”听将令”,将者何人?陈独秀也。以鲁迅这样的性格,要让他自发地服从一个人,恐怕不容易。在他对于这位新文化运动主将的钦服中,应该有很大的成分,是因陈在辛亥前后的作为而生(事实上连蔡元培、李大钊也是如此),他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有意思的是,七八年后,鲁迅却对陈独秀很不感冒了,起因也和前面的一样,只不过结论相反而已。根据当时所占有的资讯,鲁迅认为陈独秀在蒋介石的白色恐怖面前怯了场,而拉起枪杆子与蒋介石进行殊死搏斗的朱毛红军,才是他的真爱。在从冯学峰那儿听到了朱毛转战史后,鲁迅曾酝酿着要把它写成小说,惜乎未能如愿。喜爱硬汉子,是他与世人共同的美学倾向。
  在从日本回国后的初期,还有一段办文学刊物未成的过渡,我们可以用很雄壮的词儿来描述这些平凡事儿,比如说,鲁迅选择了拯救国民灵魂的道路,虽不是第一线,也可以理解,因为总得有人处在第二线呀。办刊的事情泡汤以后,他便回家乡养母兼教育救国去了,这样当然很人性,也很聪明,但在那个乱丗,就很一般,有看客的嫌疑。这时候,他的灵魂与他的状态是相称的。那个伟人鲁迅还没有诞生,还是那个俗人鲁迅在心灵的泥沼中挣扎,不管后丗的膜拜者怎么美化,用了多么巧妙的词语为他转圜,事实终归是,他躲在绍兴独善其身,只是在辛亥起义确实成功后,才率领学生们上街欢庆光复。
  这个时期的鲁迅的人格状态难于避免是萎顿的和有缺陷的指责,他置母命于个人幸福之上,与朱安结婚,却终身不与她同居。延续大半生的性苦闷大概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他不能真实地对待个人的欲望,他的人格还没有坚韧到能够捍卫自身权利的地步,这同少年时代经受的家道变迁合在一起,造就了他日后阴郁的性格。他若有志于改造落后的国民性,首先面对的敌人乃是自己。伊沙说的对,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一部分该是他从自己身上发现的。
  辛亥革命改变了鲁迅的命运,靠走后门,他由绍兴调到京城做教育部 事,这个官职,非常类似于道家创始人老子的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角色。他在残卷古碑中消磨生命,也打熬着师爷兼历史家的眼力,陈独秀领导的新文化运动把他拉入了激荡的文坛,他的文学天才打这儿才得以喷薄而发,现代白话小说的历史从他笔下开始,他一生的历史地位似乎奠定了,然而,他的人格演进之路这时候才真正开通。他是五四个性解放的鼓吹者之一,又是它极大的受益者。在时代的狂飙急流中,鲁迅心灵的皱一扫而空,过往人生的被动状态也宣告终结,时势放任他尽情地享用厚积薄发的妙处。这是他一生最轻快滋润的岁月,它以鲁迅最终赢得了月亮的爱情而收尾。就在这段岁月里,他作出了选择,要与清末民初长作看客导致的人格萎缩决绝,走上梦幻中的”真的猛士”之路。他要直面人生,愿意为此担当责任,从〈纪念刘和珍君〉开始的抗争,即是明证。
  蒋介石发动的对共产党人的横暴屠杀,激起了历史上最坚韧的军事反抗,也全面唤醒了鲁迅的良知。他第一次主动出击,步入了道义斗争的前沿。他在文字中以政府的反对者身份出现。加入宋庆龄、蔡元培领导的中国人权保障同盟后,一生中真正的考验到来了,这是死神的考验。先是人权同盟的秘书杨杏佛被刺,传说中下一个轮到的,将是鲁迅,或者是林语堂。鲁迅没有接受许广平和友人们的劝告,照样前去参加杨杏佛的追悼会,出门前,他放回口袋中的钥匙,以示不作回来的打算。那一天,林语堂没有出席。平日上街,许广平总被推到街道对面走,因为鲁迅并不希望在随时可能发生的暗杀中牵连妻子。以后,他的学生柔石等五位作家又惨遭枪杀。这一切危险,都挡不住无所畏惧的哲人用笔作狮子吼。伟大的具有英雄美学意义的人格,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我们所读到的那些臻于化境的杂文,就是从这个臻于化境的心灵里流淌而出的。
  三十年代的鲁迅对看客心理抨击甚力,他是最有资格做这事儿的,但我们不要忘记,过去曾有漫长岁月,鲁迅曾是被迫的看客之一。人类心灵中时常发生的怯懦,应该得到我们的正视。壮烈如文天祥,也曾在狱中设想保全名节回乡归隐;英勇如彭德怀,在作湘军间谍被捕入狱后,也曾在毒打中想说出真实身份一死了之,只是先熬过今天,明天再说。横空出世如毛泽东,也在与世长辞之前,淌下留恋尘丗的泪水。所以,人类的软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对人性的丰富复杂多变有这么深厚洞察的今日,还有人封另一个人为”牛B了一辈子”的天人,这也太不真实了点儿。
  伊沙曾自诩为中国的”后现代”,看他在一个并非高不可攀的偶像面前,完全丧失了判断力,让我对他的后现代产生了怀疑,一滴血,足以化验出一个人的大半儿基因。如果他叫”后现代”,那么,中国一千多年前的禅宗都可以叫”后宇宙”了,他们那时候都已经知道了,”见师杀师,见祖杀祖,见佛杀佛”,这才是真正的牛B。(顺便说一句,那个编辑〈书刊导报〉的沈浩波,倒的确有点酷,他能在自己主持的报纸上,大发抨击他的哥儿们的文章,在国内端的少见,不过他搞的那?quot;70后”,也太不上档次了,靠那出名,终归会竹蓝打水一场空,不信等着瞧。)
  鲁迅小说的成就,也远被高估了。除了〈阿Q正传〉,其余都是一些习作,由于鲁迅老辣深刻而被罩上了虚幻的光环,它们大都有主题先行概念化的嫌疑。再拿〈阿Q正传〉来说,就算充任”世界级”的大作吧,又能好到哪儿去?其实鲁迅对自己的小说是有一个清醒的评价的。那是在他拒斥诺贝尔文学奖话题之后,他说过,不信我们随便找一本西方小说,那里面的描写,是我们能达到的么。后期鲁迅不写小说只写杂文,原因也很简单,江郎才尽。
  鲁迅是否应该为文革的过激负有责任?我看很好判断,你只要看一看当下中国文坛那些言必称先生如何的鲁迅研究家和鲁迷们,比如张某某,汪某某,王某某,等等,哪一个不是具有偏执狂情结的二球?”一个也不宽恕”,这句反人类文明、与多元时代相悖的名言,居然被专家们公然到处传扬,可以想见鲁迅的激进主义毒素之深。说它与文革那套无关,鬼才相信。
  还有一桩著名的虚拟实验:假如鲁迅活到了解放后,最后结局将如何?过去我比较倾向于这样一种说法,他过不了反右那一关。现在我不这么看了,那样未免太小瞧了毛泽东。我倒是想到了更乐感的可能性:以鲁迅对待论敌梁实秋等人蛮不讲理的霸权话语来看,如果他得了势,多少梁实秋、徐志摩、梅兰芳式的人物的日子不会好过,一个导师就够受的了,何况再来一个。以他对待苏联一贯的轻信来看(李大钊也是这样,他对西方关于克格勃镇压旧知识分子和贵族的报道,打死都不相信,倒是陈独秀较为冷静),1958年,他会和毛泽东及钱学森一道,为亩产十万斤作权威性论证。这后一种,比前面的一厢情愿可能性更大。
  谢有顺一贯自诩站在自由主义一边,但正如圣经上所说的,你们的心灵固然愿意,但你们的肉体却经常软弱。这一代人,不见得就有彻底摆脱蓝蚂蚁心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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