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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画传》:第十章 革命文学家的围攻

  10月3日,鲁迅和许广平到了上海。
  从段祺瑞到冯玉祥,北京一直为军阀所盘据,对鲁迅来说于是成了危地,还有一个不再同返北京的原因是许广平的身份问题。在朱安仍然保持其作为妻室的名份的情况下,她将无法安顿。至于上海,也未必就是适宜久居的所在。由于靠近党国首都南京,政府的许多机构都设在这里,不但官僚政客党棍买办势焰熏天,帮头流氓特务赌徒之类亦随之蜂起,人数日夥,互相勾结。然而别无选择,何况现代派人物早已南下,文化界的空气到处是一般恶浊了。
  鲁迅让三弟周建人在宝山路附近的景云里租了一间三层的房子,两个很快居住下来。在此期间,他会见了一些熟人和朋友,如孙伏园兄弟,李小峰,林语堂;还有到访的郁达夫夫妇;结识了著名的内山书店的老板,这个日本人后来成了他的至交。
  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职业问题。在许广平一面,本来她想应邀参加朋友编辑的妇女杂志;但是,鲁迅认为这样一来,自己就又回复到从前孤独的境地中去了。他要求她留在家里,一面做家务,一面学习日语,独立从事他所一贯看重的翻译工作。许广平服从了。当她没有深刻意识到翻译工作的意义,并且全力以赴时,内心是委屈的。她在工作问题上放弃了选择的权利。她成了子君。然而,这又不是她所愿意的。几十年过后,虽然她也曾公开著文,以未谙习日文而抱愧于鲁迅的好意,但也分明表示了深埋已久的不满和反抗。
  在鲁迅一面,由于在北京时代为经济所累,所以特别看重饭碗问题。但是在他这里,有一个长期缠扰的矛盾,就是:教书呢,还是写作?结果他决然辞掉了劳动大学的教职,而接受了南京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为他争取的“特约撰述员”的聘书,领取300元月薪。因为蔡元培答允了领薪之后仍可自由著作,这样,他觉得也不妨一试。拿政府的钱骂政府,无论如何是占便宜的事,何况这钱说到底也算不得是政府的钱。
  鲁迅写信给江绍原说:“现在是专要人的性命的时候,倘想平平稳稳地吃一口饭,真是困难极了。”现在,吃饭问题总算有了一点保证,可以喘口气了。
  初来上海,其实也同初到广州一样,人忙得很。除了应酬陪客,就是讲演。但是,对于教师出身的鲁迅来说,讲演是他所愿意的;他可以藉此直接表述个人的思想,特别是面对青年大学生,那是引火的好材料。因此,讲演的场次也安排得很紧凑,平均每周一次,火力相当集中而猛烈。
  讲演的中心,仍旧是:社会现实,政治,革命,以及知识分子问题。鲁迅对目前的语境有着透彻的了解,因此讲述是非常的自由畅快,既有矩度又不断突破,命意在改造这境遇,这样,落脚点也就不能不是每个社会个体尤其是知识分子对厄运的担当。
  在劳动大学,他的讲题是《关于知识阶级》,所论有:何谓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如何?出路何在?他强调指出,知识和“强有力”是对立的,因为权力者要统一思想,而知识者恰恰相反,不但有知识,尤其突出的是有“自由思想”,于是势不可免的是同生存空间发生冲突。在这里,他创造了两个相关的概念,叫“真知识阶级”和“假知识阶级”。“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这是一个分水岭。他指出,真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是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而且不顾利害地发表出来,随时准备着为社会而牺牲;相反,如果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但是,有一个历史现象是必须记住的,就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比较长。也就是说,假知识阶级总是占多数。因此,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不怕危险和孤立,勇于与“老社会” 奋斗的。关于知识阶级的话题,不能不引起他对政府的智囊人物,即旧称的御用文人,如现代派一流的憎恶。讲演是这样结束的:
  至于有一班从外国留学回来,自称知识阶级,以为中国没有他们就要灭亡的,都不在我所论之内,像这样的知识阶级,我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几次讲演都谈到文学问题,在光华大学的一次,讲题为《文学与社会》,将一贯的文学思想表达得较为分明。鲁迅按思想斗争史的实际分野,把文学粗分为“为艺术的艺术”和“为人生的艺术”两类,他是明确反对造象牙之塔的。此外,他还批判了把社会的苦痛趣味化,以及高挂革命的招牌,使文学仅仅限于诅咒和发泄的现象。是文学改造社会,还是社会改造文学呢?他强调社会力量的强大,指出文学家所面临的特别严酷的处境,说:文学家做革命的前驱极不容易,尤其在压迫之下,文学家更不能革命;指挥刀也是指挥文学家的,什么文学革命,不过受了指挥刀的驱使而已。他对所谓的“革命文学”一直保持警觉,到了“清党”以后的今天,革命的实质已经暴露无遗,倘文学还要搭“革命”的大架子,那是可憎厌的。他说在广州,党部出了一道题目,叫做《青年的烦闷》,文章到了后来都说是恋爱算什么?我们要革命!他接着说,这完全是假话,还不如老老实实说,我要恋爱,我宁愿放弃革命!他把文学的诚实的品质提到很高的位置,甚至认为,没有建设,宁可灭亡。他指出,文学的死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文学的生命就是真诚,好的思想写好的,腐败的思想写腐败的,不要虚伪,不要粉饰,不要如同一块很小的糖,而用很大的包皮纸包一般。他坦言,对于一些“革命文学”的文学价值,他是怀疑的。因为,文学失去真诚就将失去全部意义。
  在暨南大学做的演说,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影响特别深远。
  鲁迅一开始就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和艺术家之间的“同一”是暂时的,冲突则是根本的,永远的。
  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文艺家偏偏敏感,又不安分,而且总要开口,这就难免要成为政治家的眼中钉,被挤了出去。外国许多文艺家在本国站不住脚就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头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在中国,个人主义者为多,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的人道主义者就很少。在政治家眼里,人道主义不如个人主义的好,所以冲突常常在他们之间发生。鲁迅指出,文艺家的命运注定要碰钉子,要站不住脚。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也赞同过,但是到革命成功以后,政治家便把从前所反对的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了。他直率而幽默地说道:“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
  关于革命文学,鲁迅认为,革命是不能和文学连在一起的,虽然文学中也有文学革命。做文学的人总得闲空一点,正在革命中,大家连想面包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去想文学?等到有了文学,革命早已成功了。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其实是颂扬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所以说以革命文学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学,世间哪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
  政治家和文学家的每一次冲突,胜利都属于政治家,这是有史为证的。但是,人类的历史并没有因此便完。鲁迅讽刺说,“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他以十分坚定的语气说,“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
  在系列讲演中,鲁迅所取的立场,明确地是反对党国的立场,民间的立场,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在方法论方面,则显得十分灵活,不断变换视角,既有社会学的,也有生理学和心理学的;既有阶级分析,也有文化综合,充满智慧和创见。其中,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内涵丰富,尤其具有独创的意义。
  国民党的“清党”事件,是中国现代史的一个转捩点。四一二以后,蒋介石以“国民革命”的天然领袖自居,继续北伐,联合桂、冯、阎三派新军阀,对奉系军阀张作霖作战,迅速占领京津。1930年,国民党政府宣布将直隶省改称河北省,北京改称北平,正式开始了一党专政的极权统治。
  中国共产党在血泊中站起身来,发动过多次暴动,都先后以失败告终。革命进入了低潮。就在这时,上海文学界的一批年轻的共产党人,高扬“革命文学”的旗帜,开始围攻鲁迅。
  由创造社的元老成仿吾挂帅,纠集了刚刚从东京留学回国的冯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镜我、李铁声诸人,筹办了一个新刊物《文化批判》。而蒋光慈、钱杏等则同时成立了“太阳社”,创办《太阳月刊》。在有关“革命文学”的发明权和领导权方面,创造社和太阳社之间有过颇为激烈的争论,但在倡导同一性质的“革命文学”以及攻击鲁迅等“老作家”方面,步调是一致的。
  《文化批判》创刊号发表了冯乃超的长文《艺术与社会生活》。文章列举了白话文运动以来五位有代表性的作家,惟一的一个“富有反抗精神”的,就是郭沫若;对于鲁迅,则说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该刊和二期接着是李初梨的长文《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照例标榜创造社和郭沫若,把鲁迅和周作人、陈西滢等并列,把他们的作品一概称之为“趣味文学”。成仿吾和郭沫若都发表了文章。郭沫若一反从前的“天才论”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强调文艺的宣传作用,号召文艺青年“当一个留声机器”,否则,“那就没有同你说话的余地,只好敦请你们上断头台!”他裁定徐志摩一类为“有意识的反革命派”,语丝派为“不革命的文学家”,批评了鲁迅、茅盾、郁达夫等,宣告自己已经“转换”了方向,“克服了小有产者的意识”,“向新思想新文艺新的实践方面出发去了。”钱杏对鲁迅的攻击最厉害,他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被《太阳月刊》编者鼓吹为“实足澄清一般的混乱的鲁迅论”的论文,文章断定说,“鲁迅终竟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他说鲁迅的思想走到清末就停滞了,创作是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又说,鲁迅完全是受了自由思想的侵害,若不把领袖思想、英雄思想从脑中赶掉,是没有出路的。最后宣告道:阿Q时代早已死去,我们不再要专事骸骨的迷恋,而应当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掉!……
  铺天盖地的攻击,火力比现代派的正人君子们凶猛得多,他们是共产青年,是他自己先前曾经打算联合的对象——这是为鲁迅所预想不到的。
  他沉着应战,2月23日,写下头一篇答文:《醉眼中的朦胧》。文中指出,真正“朦胧”的是革命文学家。他们扯不断同官僚军阀的瓜葛,然而以他们的敏感和远见,梦中又害怕铁锤和镰刀,不敢太露骨地恭维现在的主子;和官僚军阀的瓜葛已断,本可以走向大众,毫无顾忌地说话,又担心大家记得他们的指挥刀,总之得有点朦胧。鲁迅说,在中国,知道跟着人称托尔斯泰为“卑污的说教人”,而对于感觉到的为黑暗势力所支配的社会现状,却连他的“剥去政府的暴力,裁判行政的喜剧的假面”的勇气的几分之一也没有;知道人道主义不彻底,但当杀人如草的时候,连人道主义式的抗争也没有,这算得是什么“革命者”,什么“革命文学家”呢?
  革命文学家立即组织反攻。除了《文化批判》,又有《战线》、《戈壁》,以及《文化战线》、《我们》、《流沙》、《洪荒》、《澎湃》等创刊,可以说,所有可利用的刊物都动员起来了。
  潘梓年以弱水的笔名发表《谈现在中国的文学家》,批判鲁迅在论战中“冥顽不灵”,“冷嘲热讽”,回避问题,结论是“‘老头子’的确不行”。《文化批判》同期刊出创造社骨干分子的三篇长文:李初梨的《请看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的乱舞——答鲁迅“醉眼”中的朦胧》,冯乃超的《人道主义者怎样地防卫着自己》,彭康的《“除掉”鲁迅的“除掉”!》。编者著文特别推荐了这三篇文章,其实,文章并没有接触到实质性的理论问题,只是对鲁迅一味施以人身攻击,比如称鲁迅为“Don鲁迅”,“文坛的老骑士”,“战战兢兢的恐怖病者”,“最恶的煽动家”,“对于社会认识完全盲目”,“故意的歪曲事实”,“无聊”,“无知”,“‘王婆骂街’的乱骂”,“为布鲁乔亚汜当了一条忠实的看家狗”;还有“‘恭维’及‘害怕’的强迫症的病人”,“中国的救世主”,“死鼠一只”;称鲁迅的全部创作是“人道主义者的裸体照相”等等。成仿吾以笔名发表《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称鲁迅为“梦游的人道主义者”,着重把鲁迅同人道主义连在一起进行批判。钱杏一样攻击鲁迅“和绍兴师爷卑劣侦探一样”,藏着“阴险刻毒的心”,“手腕比贪污豪绅还要卑劣”。当鲁迅发表《“醉眼”中的朦胧》之后,他立即写了《死去了的鲁迅》,说鲁迅完全是“绍兴师爷借刀杀人的手术”;他宣告说:阿Q时代固然已经死亡,其实鲁迅自己也走到了尽头,跟着死去的阿Q而死去了。编者在编后总结道:钱杏的文章给鲁迅“最后以一个致命的打击”。
  他们不知道,鲁迅是一个老奴隶出身的战士,对于被打击看得太寻常了,虽然他可以据以反击的杂志只有一个《语丝》。3月6日,他写信给章廷谦说:“有几种刊物(如创造社出版的东西),近来亦大肆攻击了。我倒觉得有趣起来,想试试我究竟能够挨得多少刀箭。”
  《语丝》16期发表了他的题作《文艺与革命》的通信,指出革命文学家的致命问题,惟在不敢正视现实生活中的暴力和黑暗。针对“超时代”的逃避哲学,他强调文艺与社会的相依相生的关系,还特别批判了上海文坛中的行帮意识,说“现在要做一个什么家总非自己或熟人兼做批评不可,没有一伙,是不行的”,指出这种专一吹嘘同伙文章的现象是十分恶劣的。文中强调理论的实践意义,对革命文学家鼓吹的文艺即宣传的观点,也给予必要的辩驳和澄清。
  17期《语丝》又是鲁迅的文章,短小锋利,而且都是写于同一天的,一共六篇:《扁》、《路》、《头》、《通信》、《太平歌诀》、《铲共大观》,堪称一以当十。
  这些文章,有谈革命,有谈文学,不是直接的论辩;但是在命意上,都一致地把对中国黑暗社会的暴露与对革命文学家逃避现实的批判结合起来。十天之后,鲁迅又写了一篇《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作为正面的答复。文章从弱水的谤文出发,指摘其中的矛盾可笑之处,并且发掘各各的根源。他说:“旧的和新的,往往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却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创造派也声言反对资产阶级,讳言黑暗,厌恶人道主义,他们到底属于前后的哪一种类呢?答案是清楚的。
  对于革命文学家的围攻,鲁迅一经战斗,便颇不以为意了。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第四阶级文学家对于我,大家拼命攻击。但我一点不痛,以其打不着致命伤也,以中国之大,而没有一个好手段者,可悲也夫。”
  然而,革命文学家并没有轻易放过他;最后的进攻仍然是凶猛的,连主帅也挥戈上阵了。
  6月,钱杏发表《“朦胧”以后——三论鲁迅》,宣布对鲁迅的绝望,说鲁迅“始终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有的坏脾气,也是一种不可救药的劣根性,”“只是任性,一切的行为是没有集体化的,”“不是革命的”。对于如何看待暴露黑暗和歌颂光明问题,钱杏的文章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他批判说,只要留心鲁迅的文的人,很容易看到他是怎样在矜持他的黑暗的暴露。他认为,如果要暴露黑暗,也必须同时创造光明;没有光明的创造,那么暴露也是“盲目的暴露”。因为“鲁迅的眼光仅及于黑暗,”所以“出路只有坟墓”,“只有‘没落’到底”。李初梨在一篇题作《普罗列塔利亚文艺批评标准》的文章中,把艺术定义为“阶级对立的强有力的武器”,悬拟了文艺批评的两个标准,即包含“结构和技巧”在内的艺术标准与“反映着何种的意识”的政治标准,并且规定了它们先后的位置。这种庸俗社会学和机械论的观点,到了40年代被经典化和教条化,影响就深广许多了。
  《创造月刊》第二期集中刊发了批判鲁迅的文章。这些文章都明确地把鲁迅当作“敌人”,“在现阶段是有害的”,“可以变成一切无为的,消极的乃至反动的ineelligentsia的浦逃薮”;因此批判鲁迅,“‘除掉’鲁迅的教训”,便成了“我们对于现阶段的任务”。化名杜荃的郭沫若的文章对鲁迅的歪曲和攻击特别厉害,把鲁迅当成极端敌视青年的“老头子”加以描绘,“杀哟!杀哟!杀哟!杀尽一切可怕的青年!而且赶快!”最后“决定”鲁迅的“时代性和阶级性,”就是:
  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
  鲁迅是二重反革命的人物。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
  正是郭沫若等人的文章发表的当日,鲁迅又写下一组短文:《革命的咖啡店》《文坛的掌故》《文学的阶级性》。这是他进行正面论战的最后一组文章。他想及早结束这种近乎无聊的纠缠。对于论争的焦点之一——文学的阶级性问题,鲁迅有一段十分扼要的说明:“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他并不以阶级性否定人性,但也反对以人性抹杀阶级性。他指出,创造派“自以为唯物史观”,其实是“唯心的”。在迎战创造派的同时,也批了一下新月派如梁实秋者流的面颊。
  此后,革命文学家多少还有一些明枪暗箭,但都断断续续;而鲁迅,也还时时提起旧事,像当年同现代派斗争那样“不能带住”。然而,作为一场思想文化方面的战役,毕竟已告结束了。
  关于这次论争,鲁迅写信告诉朋友说,“上海书店40余家,一大队新文豪骂了我大半年,而年底一查,拙作销路如常,提提脚膀,胖了不少,此刻差堪告慰者也。”
  在论争中,鲁迅一面解剖论敌,一面解剖自己。既然论敌以“唯物史观”标榜自己,而又不愿意做介绍的工作,他只好加紧购读西方社会科学著作,并且努力把它们译出来。对于这些书,他觉得是极直捷爽快的,有许多暖昧难解的问题,都可从中得到说明。后来在编定的包括参与“革命文学”论争的杂文集《三闲集》的序言中还提到:“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校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
  托洛茨基的文艺观,与普列汉诺夫大致相近。鲁迅称之为“一个深解文艺的批评者”。托氏的《文学与革命》一书,尤其为鲁迅所喜爱,多次引述其中的观点,并选译过个别章节。在此期间,鲁迅还翻译了卢那察尔斯基的两种著作:《艺术论》和《文艺批评》,作为对普列汉诺夫的著作的补充。此外,鲁迅还重译了《文艺政策》一书。1929年4月出版的文艺理论论文集《壁下译丛》,作者除俄国的开培尔外,其余都是日本人;其中有有岛武郎,小路实笃,还有为他所喜欢的主张坚实而热烈的片上伸。
  创造派称鲁迅为“人道主义者”而不断施以攻击,新月派也对“浅薄的人道主义”加以非难,一时形成鲁迅所称的“大骂人道主义的风潮”。为此,鲁迅选择翻译了苏联和日本的有关托尔斯泰的系列评论。苏联官方对于托尔斯泰的态度,基本上是列宁观点的过度阐释,“奖其技术,贬其思想”,是一种重新估价运动,鲁迅称之为“廓清运动”,同时对这种把观念同艺术截然分开的作法,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见,认为“到了将来,自然还会有不同的言论的”。这里牵涉到一个知识分子角色问题。作为知识分子,不应成为权力的附庸,也不应成为“知识”或“技术”的奴隶,他们应当拥有“道德力”,应当敢于抗争。鲁迅指出:“托尔斯泰还是难得的,敢于向有权力的反动统治阶级抗争,‘托尔斯泰样’可就不高明,一代不如一代!”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鲁迅陆续翻译了一批苏联“同路人”作家的作品。自从托洛茨基使用了“同路人”的概念之后,苏联文艺界便广泛地以此称呼大批的非党作家。这些作家,在他们国内,是受到自以为正统的如拉普“岗位派”一类人物所歧视,甚至敌视的;认为“同路人文学”在本质上是与革命目标相敌对的,反革命的。这种“狂妄的、一知半解和神气十足的共产党员架子”,与创造派极其相似。因此,他的翻译,与其说是为了使中国读者更全面地了解苏联文学的现状,毋宁说他借此事实批判革命文学家的错误倾向,为长期陷于“瞒和骗”的中国文学创作提供一种新的范型。
  这时,遭到政府封禁的《语丝》已由北京迁到上海,由他担任编辑。他仍然觉得手头只有一份杂志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还得有揭载译文的场地。于是,他便同郁达夫共同主编了另一种刊物:《奔流》。实际上,整个编辑工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翻译,编辑,校对,完后还得写编后记,还得搜集和安排插图。正如他所说,“因为《奔流》,终日奔得很忙”;“白天汗流,夜间蚊咬,较可忍耐的时间,都用到《奔流》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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