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到广州后,许广平(中)到中山大学担任助教。
厦大是一个孤岛。
厦大中的鲁迅,在各种包围和阻绝中也成了孤岛。
在鲁迅看来,厦大就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四面都是海滩,无屋可租,校舍极其窄而且散漫,许多同来的教授讲师都被搁在当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鲁迅的住处距课室不远,倘要上课,则必须走96级石阶,来回192级,所以他开玩笑说,这简直是“收拾光棍”。后来迁到号称集美楼的一个无人可以为邻的大房间里,环境似乎略有改善,而搬迁时为了一件器具,一个灯泡,都得处处受气。总之,他初来几天,对厦大的印象便糟透了。
本地人相当封闭,又欺生,歧视外来者,把鲁迅等南来的教员称为“北人”。在教员内部,也热衷于派系斗争,互相攻击排挤,惟以校长之喜怒是伺。除了普遍的权力崇拜之外,这个近海的地方还有一种特别的拜金主义的风气;用鲁迅的话说,在这里,“中枢是‘钱’,绕着这东西的是争夺,骗取,争宠,献媚,叩头。”从校长到教员,大抵是趋炎附势,汲汲于名利之徒。在通信中,鲁迅如此写下自己的观感:“北京如大沟,厦门则小沟也,大沟污浊,小沟独干净乎哉?既有鲁迅,亦有陈源。”这里指的是史学家顾颉刚。在鲁迅看来,顾颉刚在政治上是反对国民革命的,而且为人虚伪,圆滑,善于经营。鲁迅最感厌恶的黄坚,便是他所荐引的;此外还安排了多人,而且都有眷属,大有从此江山永固之概。他表示说:“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
然而,既然来到了这个荒岛,只好放火烧荒,开拓,播种,尽可能地多做些事情。新文化运动兴起已久,而这里的学生还是读《礼记》《大学》之类,做的也是“之乎者也”的文章。在群贤楼大礼堂开会或观剧,男女学生各坐一边,界限清清楚楚,有一个男生给班上的女生写信,要是在北大是根本不当一回事的,在这里却闹得沸沸扬扬。对于一个恶浊的环境,凭一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呢?除了讲授文学史和小说史,鲁迅课余仍悉心指导学生的文学创作。两个文学社“泱泱社”和“鼓浪社”就这样组织起来了,《波艇》月刊和《鼓浪》周刊随之相继产生,成为荒岛上最早散发出新文化气息的异样的花草。学生请求鲁迅审阅和修改稿件,他并不推辞。此外,他还应邀做了多次讲演,散播自由平等和反抗的思想。比如《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的讲演,光看题目,就知道它的危险的鼓动性质,他希望在眼前的青年人中,有更多的叛逆者出现,为改变现存的秩序而斗争。
在日常生活中,毕竟太缺乏刺激。除了许广平来信和国民革命军北伐的炮声能够不时地为他带来欣喜之外,整个的心情,都像这孤岛一样笼罩着一种近于恒在的荒凉。仅来一个月,他便写信告诉许寿裳说:“为求生活之费,仆仆奔波,在北京固无费,尚有生活,今乃有费而失了生活,亦殊无聊。”几乎在同时,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重复了同样意思的话:“一个人要生活必须要生活费,人生劳劳,大抵为此。但是,有生活而无费,固然痛苦;在此地则似乎有‘费’而没有了生活,更使人没有趣味了。”他是热爱生活的。为此,他决定放弃原先计划,把两年单干的时间缩短为一年。
既然是短暂的勾留,势必没有大计划,比较而言,厦门的日子,也就几乎成了锐进的一生中的又一处明显的停顿。此刻对他来说,重要的已经不是进取,实际上也无由进取,而是总结。而寂静的环境和沉闷的生活,是宜于回忆和反思的。
思想总结的完整体现,是杂文集《坟》的出版。后记《写在〈坟〉后面》是一篇胶结着诗与思的极富创意的文字,也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
在文章中,鲁迅严格地解剖着自己,说在思想上,是中了些庄周韩非的毒的,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心里也常有;他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因摆脱不开而时常感到沉重。他说是常常诅咒这思想,并且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在这里,他提出了一个“中间物”的概念,强调说,“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他是把自己,连同其他的启蒙思想者也看做这“中间物”的。“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所以,他把生活和斗争看作是通往坟的道路;这道路是探索的,实践的,总之是无须指引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极力反对保守,倒退,反对复古,把这一切等同于试行自杀。“中间物”意识是一种生命意识,一种平民意识,一种革命意识。由于他始终坚持了这一意识,故而使他卓然独立于所有的文化人和大队的革命者之中,既峻切,激烈,又满怀依恋的深情。
这时,高长虹和他的“狂飚社”同仁向鲁迅发起了攻击。起因大约因为向培良有一个剧本投给《莽原》,主持人韦素园答复说可以发表,却因版面的关系而拖延了两期,后来接获消息,说是剧本已由作者收入即将出版的书中,便将原稿退还。为此,向培良愤愤不平,认为压制稿件是别有用心的,并将情况写信告诉了上海的高长虹。高长虹接信后,接连发表文章,说韦素园“曾以权威献人,今则用以自献”,又说鲁迅自任编辑的莽原社内部有“党伐”现象,“几无处不显示有入主出奴之分”。接着步步进逼,又著文说鲁迅想获得一个“思想界的权威者”的空名,连年龄,疾病都成了嘲笑的材料,说:“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状况矣!”高歌和向培良也相跟着漫骂诅咒,指鲁迅为“世故老人”、“绊脚石”、“前一个时期的人物”。鲁迅一面忍隐,一面调查,但当忍无可忍时终于出手反击了。对于狂飚社特赐的“思想界先驱者”的“纸糊的假冠”,他联系了此前陈源类似的嘲笑,指出,这是“暗中所加,别有作用”;至于自己对“假冠”的态度,则是“头少帽多,欺人害己”,“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尝高兴。”他接连写了两篇文章:《〈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深入批判了高长虹一类青年中的“天无二日,惟我独尊的酋长思想”。高长虹还在文章中暗示说:“我对于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又作诗说:“月儿我交给他了,我交给夜去消受。”高长虹明显以“太阳”自况,“月儿”是许广平,鲁迅则是“夜”了。对此,鲁迅特别愤怒,便写了小说《奔月》,用了影射的手法,作了猛烈而刻毒的回击。对于这些年轻朋友,他坦言道:
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公”,零卖力气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朋友,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友谊,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奔月》发表后,这场近于“内讧”的斗争便告结束。斗争使他深化了关于中国社会尤其是青年问题的思想,此即所谓“新的世故”;所以,斗争的结果非但不曾使他感觉沉重和痛楚,反而更加激越了。
在与高长虹的交战中,只要涉及他与许广平的关系,他会对自己说:“我可以爱!”可是当他要对两人的关系作出最后的决定时,便又犹豫起来。他的顾虑有好几重,从朱安的处置到自己的固有的地位的保持,都是他所不能不虑及的;尤其重要的是对人生的毫无把握,耽心因此而连累了许广平,让别人替自己再做牺牲。在通讯中,光是一个“牺牲论”的问题,两人就足足讨论了一个多月。最后,他还是把决定权让给了许广平,希望朋友给他“一条光”。许广平回答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这“遗产”显然是指朱安。关于“遗产”的处理,她又说:“而事实上,遗产有相当待遇即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管理人,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里就正当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至于所谓的“牺牲”,许广平明确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说:“天下断没有人而肯甘心被人宰割,换言之,这一方出之爱护,那一方出之自动愿意,则无牺牲可言。”这样一来,鲁迅心上的疑云便全然消散了。对于许广平的决心和智慧,他深为感佩,不禁说:“置首于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于戴王冠……”
此间,鲁迅接到广州中山大学发出的聘书,鉴于厦大环境的恶劣,尤其是与许广平的关系的深入发展,如他所说,有了“害马”做“保镖”,所以通知了校方,提前考试,并辞去一切职务,于1927年1月16日乘船南下。
鲁迅的离校,使厦大变得十分紧张,风潮随之而起;同时,演讲送别饯行,又多少显得有点热闹。行前的鲁迅却是从容得很。当他应了泱泱社的邀请到南普陀西南门的小山岗上照相时,还特意挑拣了一座许姓祖坟做背景,单独地照了一张,说是要将照片印到即将出版的《坟》里去。下午,他立即写信告诉许广平道:“今天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
此刻,他的心里,已为“跟踪”的神秘的快感所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