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太白》1935年5月20日第2卷第5期。
  在书上,这句话——自然的平衡——是时常有得看到的;在讲话的时候也有得听到。当我们看到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果不细考它包含的意思,便会立刻想到天平,好像说天平称准东西时候的平稳,两边是一点没有升沉或轻重的。
  是的,讲到自然的平衡时,的确含有这种意思的。先前科学上有一个很流行的错误,说植物的生活和动物的相反,植物是吸收碳气(二氧化碳),吐出氧气的,动物却吸收氧气,吐出碳气。植物吐出的氧气适恰可给动物取用,动物吐的碳气也可给植物取用,因此两者生活得很和谐而且平衡。后来知道植物的呼吸空气也同样要吸取氧气和吐出碳气的。这和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普通的植物还有别一种生理机能,它能够吸收碳气和水分,制成食品,及小粉和糖类,以供生活上的各种用途。当它制造食品的时候,有一部分的氧气多下来,就把它放出在空气中。这种制造糖类或小粉多下来的氧气,用化学上的话来说,便可称为“副产物”。
  但是,无论怎样说法才合于事实,普通绿色的植物终究是能够放出氧气来的。动物不单吸收植物放出来的氧气,并且直接或间接吃植物造成的食品和吃植物的体质,以谋自己的生活;在别一方面呢,动物不但把呼出的碳气还给植物界,并且它的粪便,它的尸体,经过变化,可给植物做肥料,给它利用。两者间的相互关系是很显明的。有些作者便把这种情形称为自然的平衡。
  别有些作者,所见略有不同,以为自然的平衡,不是存在于这样的和平状况的下面,它却存在互相残食里。这派作者看出“吃”是生物界中最重要的事情。生物生活的真意义,包含在法文的动词manger(吃)的变化里:我吃,你吃,他吃;我被吃,你被吃,他被吃等等,这样吃成了一个平衡的局面了。
  互吃能成功一个平衡的局面,似乎有点费解吧?我也这样想,但是看看常被引用的有些诗句,及看看昆虫学者写的文章,意思就很了解。常被引用的小诗上说道:
  小跳蚤有更小的跳蚤,在背上咬它们,并且更小的跳蚤还有别的跳蚤哩,这样——以至于无穷。
  我们自然不要咬文嚼字,咬煞无穷二字,这是诗句,不是纪实的文字。可是,研究昆虫学的人也常常说起,有些昆虫,A受B的侵害,B又受C侵害,C又有D来侵害它,等等,真有点像小跳蚤有更小的跳蚤在背上咬它们。也因为这关系吧,我们认为有用的植物,有时虽受害虫的侵害,但害虫又受别种虫类的侵害,使它不能够过于繁生,我们的植物才能够保存,害虫也只能勉强地生存。这种情形,昆虫学者就称为自然的平衡。然而这平衡是不稳定的,有时候,害虫会忽然增多了,把植物吃得精光,或者因为昆虫学者从别处带了害虫来研究,被它逃走了,或者从运来的东西里带来的害虫,数年之后,在新地方繁盛起来,酿成很大的灾害,这种情形,昆虫学者称为破坏平衡,如果害虫少下了,他们就称为恢复了平衡。
  自然真是平衡的吗?不,我想未必然,这话用不着多讲,我们只要看看历史的地质学,先前的生物界,和今日的就大不同,许多生物,人类都不曾看见过,它们在某一个时期虽然很繁盛,但是后来绝灭了,产生新种来代替。如果自然真的有平衡,而且破坏了之后,仍然会恢复,那么地质史上所记载的事迹怎么会发生?实际上,自然的平衡这句话,多半是指示生物界中的相互关系,或者短时期内的一个过程,并不是一种定理或原则。为了求明了起见,我觉得可以用一个比方的话,来说明这意思。
  比方我们看人射箭,大概没有人不看到箭是在空中如飞地穿过的。可是也可以说箭实在没有移动,因为箭无论怎样移动得快,它在路上总得耽搁多少的时间。如果分割开来,它在极短暂的一瞬间,必定曾经停留在空中。至少在每一瞬间是并没有移动。古代希腊的哲学家叫做芝诺(Zeno)的,曾说过这样的话,说飞箭并没有移动,表示了和运动相矛盾的性质之观念。闻说中国的古人也曾说过相似的话,这是许多人所知道的。
  初初一看这话近乎不大妥当的:因为飞箭比之于光或电虽然慢得多,比之于人或动物的行动究竟快得多。所以觉得飞箭在移动的话是对的,不移动的话未免讲不通。自然界的变动比较慢得多,从人的一个短时期的观察说起来,很可能的,单见它的平衡,不见它的变动。实际上,自然在变动,不过比之于飞箭要慢些,所谓自然的平衡,可说是在指飞箭经过空间时停留在途上的一瞬间。
  这样看来,自然的平衡这句话是错了。是的,这话并不十分对,但是也不能断定它完全错,因为它所指出的是一件事情的某一方面。记得亚陀拉支基(Adoratslsy)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件事情有无数的方面和关联,一种判断,往往只说明了一方面或少数的几方面,所以对于任何事情或现象都能提出相反的判断,而且在某一个范围以内也许是确实的。对于自然的平衡这句话,也可以这样看。不但如此,而且与其把它看作科学上的纪实,还不如把它看作一句诗较为适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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