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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鲁迅》:《鲁迅先生》

  张定璜
  网上某位风云人物声称,四九年以前周作人在文学界的影响超过鲁迅,四九年以后由于共产党有意吹捧鲁迅,贬低周作人,情形才颠倒了过来。这真是一个重大发现,是不是属于为周作人“帮闲”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自从《呐喊》出版以后,鲁迅就一直是最受文学评论界注意的作家,到了一九三零年年初,李何林就把二十几篇有关鲁迅的文学评论收集起来,出版了一本《鲁迅论》,因而使鲁迅成为现代中国作家中出评论专集的第一人〔在此之前还有一本《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那时候,鲁迅甚至还没有加入左联。
  现在我就向大家介绍一篇登在一九二五年一月的《现代评论》的文章,作者当时在美国,读了《呐喊》之后写下这篇感想,其文笔之优美为历来评论鲁迅的文章所罕见。他所指出的鲁迅的特色是“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被瞿秋白认为是对鲁迅的诬蔑,后来也就不为大陆学界所采纳。但今天我们冷静地想一想,这冷静大概真的是鲁迅的第一特色,虽然不是唯一的特色。
  原作较长,这里只选录两段。
  《鲁迅先生》张定璜
  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荒的人么?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样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支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着你的左腹部望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鲁迅先生的医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微细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那一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虽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的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硬的甚而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赵贵翁的眼色,看见说“咬你几口”的女人,看见青面獠牙的笑,看见孔乙己的偷窃,看见老栓买红馒头给小栓治病,看见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看见九斤老太,七斤,七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见阿Q的枪毙棗一句话,看见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水浒》若教你笑,《红楼梦》若教你哭,《儒林外史》之流若教你打呵欠,我说《呐喊》便教你哭笑不得,身子不能动弹。平常爱读美满的团圆,或惊奇的冒险,或英雄的伟绩的谁也不会愿意读《呐喊》。那里面有的只是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你天天在屋子里在街上遇见的人,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自己。《呐喊》里面没有象电影里面似的使你焦躁,使你亢奋的光景,因为你的日常生活里面就没有那样的光景。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所习见的生活。在这个习见的世界里,在这些熟识的人们里,要找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是很难的,找来找去不过是孔乙己偷东西给人家打断了腿,单四嫂子死了儿子,七斤后悔自己的辫子没有了一类的话罢了,至多也不过是阿Q的枪毙罢了。然而鲁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里含有一切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它。我们无法拒绝它。它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
  鲁迅先生是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良心的,那就是说,忠于他的表现的,忠于他自己的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决不忘记他对于他自己的诚实。他看见什么,他描写什么。他把他自己的世界展开给我们,不粉饰,也不遮盖。那是他最熟识的世界,也是我们最生疏的世界,我们天天过活,自以为耳目聪明。其实多半是聋子兼瞎子,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不说别的,我们先就不认识我们自己,待到逢见少数的人们,能够认识自己,能够辨认自己所住的世界,并且能够把那世界再现出来的人们,我们才对于从来漠不关心的事物从新感到小孩子的惊奇,我们才明白许多不值一计较的小东西都包含着可怕的复杂的意味,我们才想到人生,命运,死,以及一切的悲哀。鲁迅先生便是这些少数人们里面的一个,他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人,然而他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的作品满薰着中国的土气,他可以说是眼前我们唯一的乡土艺术家,他毕竟是中国的儿子,毕竟忘不掉中国,我们若怪他的嫌恶咒骂不好,我们得首先怪我们自己不好,因为他想夸耀赞美而不得,他才想到了这个打扫厕所的办法。让我们别厌烦他的罗唆,但感谢他的勤勉罢。至于他的讽刺呢,我以为讽刺家和理想家元是一个东西的表里两面。我们不必管讽刺的难受不难受,或对不对,只问讽刺的好不好,就是说美不美。我不敢说鲁迅先生的讽刺全是美的,我敢说他的大都是美的。他知道怎样去用适当的文字传递适当的情思,不冗长,不散漫,不过火,有许多人费尽苦心去讲求涂刷颜色的,结果不是给我们一块画家的调色板便是一张戏场门前的广告单。我们觉得它离奇光怪,再没什么。读《呐喊》,读那篇那里面最可爱的小东西孔乙己,我们看不见调色板上的糊涂和广告单上的丑陋,我们只感到一个干净。《呐喊》的作风所以产生了许多模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单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先生是新文学的第一个开拓者。事实是在一切意义上他是文学革命后我们所得到了的第一个作家。是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用实力给我们划了一个新时代,虽然他并没有高唱文学革命论。(方舟子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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