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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鲁迅》:走近有多近?

  ——关于“走”与“近”的断想
  赵敬立
  去年里,在国内享有盛誉的纯文学刊物《收获》,曾开辟了一个题为“走近鲁迅”的专栏,并且还因为其中刊发的几篇文章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后来,又辗转读到了张闳博士发表在网上的《走不近的鲁迅》一文。这篇文章是作为在北京召开的“鲁迅研究热点问题研讨会”的“相关材料”分发给与会者的,由此也使得不是网民的我得以“一读为快”。前些日,又在报上见到了我所在的单位和上海市文联、作协等几家单位联合发布的为纪念鲁迅诞辰120周年,开展征文活动的启事,征文的题目也是“走近鲁迅”。这就引发了我关于“走”与“近”的断想。
  由于“启事”并没限定参加对象,当时看后,也想应征。得奖与否倒在其次,“重在参与”吗。可转而一想,主办单位的人是否应“回避”?正是由于对是否参与很是犹疑,在思路上又总跳不出“征文”的思维定势,使得这篇短文的写作颇不顺畅,几近于“挤”。虽然在鲁迅那里“挤”差不多总是拼尽全力的,而我却远没有这般的认真和功力。仅此一点就可见“走近”是如何的不易。
  这种犹疑的所自来,与其说是因为作为鲁迅纪念馆工作人员这一特定“身份”者可不可以参加征文活动心里没底,毋宁说是对文字、对言说本身的深重的怀疑。在我看来,“走近鲁迅”应该是内心(思想和灵魂深处)的认同和行动上的景从——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不是什么语言文字层面的涂写和述说之类的问题。尽管,我们今天“走近”鲁迅主要的甚至是唯一最可凭恃的途径就是他的文字,而且人们的思考和认识活动也无从离开语言,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寓所”。
  这听起来有点绕,却也只好如此。于是,不知怎么,就想到要用董必武《王昭君》的诗句,作为文章的题目。全诗是: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以昭君为题材或涉及昭君事迹的诗词为数甚多,但董老之作却一扫种种迷雾,说那些文人词客出于阶级偏见、民族偏见和个人牢骚而“舞文弄墨”写下的大量作品是“徒劳”。
  然而,吊诡之处在于,语言还是存在的牢笼。你可以怀疑语言(多闻阙疑),但却不能拒绝语言。董老自己的诗作,恰也正是“舞文弄墨”。周作人曾在文章中引用傅青主的话说:“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光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如此说来,则“舞文弄墨”又不尽是“总徒劳”,征文活动自然也完全应当而且必要。那么,剩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舞”和“弄”而已。这样想着,便决定且先舞弄一回,至于是否投寄、能否发表,再说吧——扯远了,赶紧带住!
  回到正文。我不知道,我今天“走”到鲁迅“身边”、“走”进鲁迅纪念馆里,算不算得上“近”?无有例外,我之知道“鲁迅”也是得自中学语文课本和中学语文老师。但我今天得以在鲁迅纪念馆供职、从事鲁迅研究工作,却多少算得上有点偶然和例外。由于学的是药剂,有十多年里,我便在一家精神病院混碗饭吃。又由于医院里只有医生才“吃得开”,“拿药的”不“吃香”,我就转而痴迷并且沉湎于所喜欢的文学世界,在那里面“一晌贪欢”。反正长年呆在“关押”着200多号精神病人的大院里也实在憋闷得不行,倒是病人尚有病愈出院的时候。且不说夜半三更每每将我从熟睡中惊醒的那病人的嚎叫,如借用鲁迅的语汇,就是“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是如何地令人毛骨悚然了。正好院图书馆里除了医学书刊和不多的几种文学期刊外,倒是有完整的鲁迅著作单行本。而且更巧的是,一个医学院本科生也很喜欢鲁迅作品,精彩的对白,出口成章。他每逢要开手做一件事——比如打桥牌要“清将牌”时——总是绘声绘色地说:“洪哥!我们动手吧!……”那时,我正在参加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后来,另一位学中医的“考友”即从精神病学的角度写作了关于鲁迅小说的毕业论文——鲁迅笔下的人物被写疯了和写死了的情形确是触目惊心的,——当然,这是我考取中文系研究生后的“后话”了。
  进校后,曾专程到虹口公园——现在的鲁迅公园,没来得及参观纪念馆——过了下班时间,只是虔敬地拜谒了鲁迅墓,并且至今仍认为这是每一个学现代文学的人不可缺少的“必修课”。再后来……再后来就到了纪念馆。夜晚就在馆内值班——我在一首打油诗中称之为“孤灯长夜馆为家”,独自去鲁迅墓地巡查……于是,在一个个深夜里,我站在鲁迅墓前,周围是肃穆的苍松翠柏;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在我那老家,我长时间地彳亍、在内心里默念和记诵他的文章和字句。而当我坐在窗前灯下捧读他的书的时候,又总禁不住要“想象和虚构”他的身材、表情以及声音……就这样在人与文、人与事、词与物之间作着艰难而没有止息的穿行。
  我以为鲁迅最为可贵也是今人难以企及之处,在于他终其一生都是站在民众的立场上,为了民族的振兴和国家的强盛,为了人能活得象个人样,而写作和奔走呼号。为此,他义无返顾、勇往直前——他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为此,他生气,愤怒,并且不惜得罪朋友;他坚持改革文字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乃是老百姓认不得读不懂……诸如此类,恕不一一列举。也正因此,我十分认同汪晖关于“批判性”是鲁迅文化传统之精髓的说法。
  遗憾的是,许多人却往往自觉不自觉地遗忘,或者说忽略了这一点,尽管他们对鲁迅说得多而且精彩。语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鲁迅说他的交友之道是“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如果,人们对于鲁迅是略大节而取其小,那么,情形之糟糕就可以想见了,诸如尖酸、刻薄、好斗……等等,不一而足。这也是本文最初想到要用董老“舞文弄墨总徒劳”的诗句作为标题的用意所在。自然,如恶意的歪曲、攻击之类,则用得上“不废江河万古流”、“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样的句子了。
  最后,回到副题。“走”,许慎《说文解字》曰“趋也”,段注:“释名曰: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据此解,我以为还是不“走”而改为“徐行”——“徐图之”的好,所谓“欲速则不达”是也;还是与“纸上得来”的学养和“绝知此事”的躬行,同步前行、相得益彰吧。说到“学养”,由于鲁迅的广博精深,我想当不至于有异议。这里只想举黄宗羲《明儒学案·序》中的一段话:“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剿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既诋之为离经畔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茅白苇之归也。”算是提个醒。
  至于“躬行”实践,我想起先前在报上看到批评在鲁迅墓地跳舞的文章。的确,在鲁迅墓地“载歌载舞”,无论如何都是不对、不雅的事,“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但我以为,若能想一想、问一问“是可以跳舞的地方足够多了还是原本不够,才会有那么多人在墓地跳舞?”更进一步,若能想一想、问一问“为什么会有很多其实很年轻的人整天在墓地跳舞、是不是下岗了?……”再更进一步,提出点切实可行的办法,或者如鲁迅所说的“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而不是指斥、谴责一番完事。如此,方与鲁迅“庶几近矣”。——这就又说到“近”了。
  “近”,自然是指距离而言。但我又以为,对鲁迅了解、理解、认同得越多越深,也就会有更多更深的反思、批判——此即马克思所说的“扬弃”。这是“远”呢还是更高层面的“近”?记得一位作家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作《永远有多远》。作为结语,我不禁要自问并捎带问人:走近有多近?
  2001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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