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

　　本篇写于1946年10月
　　秋叶这一名称是常常听到的。若干年前，女孩子须穿耳朵，戴耳环的。环下常常挂着一片长卵圆形，两头尖而微弯的，边缘有疏而浅的波形缺刻之小翡翠，这就称为秋叶。有时刺绣上也绣着秋叶。糕饼、馒头一类的食品也有做成秋叶形的，至今还在这么做。说起秋叶，心里便浮起比桃叶阔点，比梅叶狭点，又常常近前端处略作弯形的一种叶片的印象。
　　叶的形状多得很。荷叶圆形，加藤牌。棕桐的叶子，初生出来时像把折扇，放开时，一条条的裂开了，像叉开指头的手掌了。柳叶细长的，芽叶更其长。沿阶种着的书带草，叶子是带形。尤其特别的是葱的叶，圆柱形的，像条管子。但我们并不奇怪，知道它们的祖先应该本是生扁叶的，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道理，卷成圆形了，成了现在的形状。这是我们勇敢的推论，但也是小心地推论的，因为葱的近族多数都生着扁叶；还有，秋天菊花开了，它的瓣（其实是一朵花）多数是扁平的，但如“鹅毛管”这宗菊花的瓣就卷成管子的形状可做一种旁证，可知扁的器官会卷成管状。此外还有许多样子的叶子。秋叶为什么要作头尖的长卵形呢？
　　虽然世上有“茅叶刀”、“葱管糖”，都照着叶形来做，来起名，但无疑地，长卵形的叶子是最典型的。所以，想起来，无别的原因，因为这种叶形最普通最容易认识的缘故吧。
　　冬叶是整年有的。短命的植物，如小鸡草（古称繁缕），生命是短促的。瓦溜草，生在屋上瓦棱的沟中。春天芽生，到胡瓜盛旺时便开花枯死了。整个植物的生命既短促，叶子的寿命自然也不能够长久。有些叶子的生命有数年，多种常绿植物的叶子便是这样子的。如草本植物中的兰花、石菖蒲等的叶是常见的例子；木本中的秋柏的叶子生命也长久。但是并不是常绿植物的叶都是这样子，桂花的叶子只能活一年，不过新旧相衔接，没有光着干子的时期，看去也就整年有叶，就成为常绿树了。
　　叶子既四季皆有，为什么不许别的季，独独加一字秋字，称为秋叶呢？我想：大概因为秋天的叶子特别惹人注意的缘故吧？
　　叶子普通是黄绿色的，因为细胞里含有叶绿素，它们实在含在一种成颗粒形的原形质体的里面。叶绿素虽然呈绿色，但不是单独的物质，它也不单单是叶绿素A与叶绿素B的混合物，还含有胡萝卜色素类，其中主要的便是胡萝卜色素（胡萝卜里含有这种色素很丰富），还有叶黄素，与胡萝卜素同混在叶绿素里。这等混合物，坚强的性质各各不同，叶绿素很容易破坏，胡萝卜色素类则不然，摘下的树叶，不久叶绿素破坏，退出，胡萝卜色素类仍然存在，遂变为黄色。它的性质真顽强，鸡吃下去，一直会染在蛋黄里。鸡如不吃含这色素的东西，蛋黄便不黄。俄国的植物生理学家梯米理亚者夫是把这等黄色质从叶绿素分出来的第一人。
　　此看来，植物到了秋天，叶绿素破坏了，因为天气冷了，新的叶绿素制造不起来补充它，黄色素却不破坏，保留着，叶子遂变为黄颜色。这是很易明白的事情。
　　但是秋天的叶子并不单变为黄颜色，有的变为亮黄色，有的变为红色或朝红色，又有些呈褐色，例如枫叶、桦木之叶会变红或黄，株树及山毛榉会呈褐色，使叶子呈现美丽的秋色。我想，特别称为秋叶，大概与这有关系的，虽然耳环的秋叶是绿色的（翡翠做的），秋叶馒头仍然是白色。
　　为什么叶到秋天能变为这样的颜色呢？主要是叶里生成一种物质叫做花青素。这种物质花里常有的，它遇酸成鲜红色，遇碱成蓝色。有时与别的颜色相混合，呈别种不同的叶色。因为花青素遇酸或碱性会变色的，所以有些花会变色，是因为细胞液发生变化的缘故。秋天的红叶里也会产生这样的花青素，不过这种叶色的构成需要糖分，同时还须有阳光，有阳光才能产生糖分，有糖分则产生花青素。于是呈现饱满的红色，或者带紫色。枫叶等颜色是很美观。普通的棕色是由叶的细胞壁合含了许多单宁质（tannin），明亮的黄色也须有丰富的糖分才产生，糖分的产生因与阳光相关联。早在1874年间，有植物学者巴太林氏发表过文章，说有种扁相，冷天的时候，日光晒着的枝条变成金黄色，在阴暗处的仍然是绿色。
　　因为花青素的产生需要丰富的糖分，据植物学的观察者说：如果秋冬之际，天气晴朗，忽然结霜，可以看到更明美的秋色。因为日光使叶内产生更多的糖，天气骤然变冷，叶绿素破坏了，并阻滞了糖的消耗，遂此在阴沉、温和的天气里产生出鲜美的秋色。但许多叶子的呈黄色，是只因叶绿素破坏了，只剩下经久不变的胡萝卜色素类的缘故，前面已经说过了。
　　秋天的叶子的确是感人很深的，秋风中飘舞的落叶虽亦能引人注意，但最叫人注意的还是秋天的红叶。我记得在一本心理学上看到凯金斯女士写的一则小故事，说曾经有人早睡未起，阳光射进来照在他的眼睑上，便做梦在山上游行，看见红叶。这是的确的，许多简单的梦，分明由朦胧的知觉即普通书上称为感觉——或一定的刺激所引起。从前一个法国人试验梦，睡着时叫一个佣人用水洒在额上，看他怎么样。他便做梦在热带旅行，额上出汗。自然梦不是都这简单的，且这问题离题太远了，按下不说它。
　　如因为见美丽的秋叶觉得奇异，为什么会变成这种颜色？那么，我们只要知道花瓣本是叶片所变（其实连雌雄蕊亦是，萼更不必说了），就一点也不会奇异了。这件事情，德国的诗人哥德很早便发现。叶变化为花瓣以后，能呈现各种不同的颜色。但叶子还是叶子，只能在秋天呈红、黄、红紫、褐等等几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