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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树和树上的生物

  原载《太白》1934年12月5日第1卷第6期
  我幼时住过的房子里有三株桂花树,两株种在卧房窗外的天井里,一株是在客室外面的小园里。它们已经是久年的大树,干上生满了青苔,上部又生着瓦苇。青苔和瓦苇是不会开花,只生孢子的植物。瓦苇的根茎埋藏在青苔的下面,只抽出短的带状的叶子。叶背中间黄色的子囊群,集成圆形的小堆,有些像骰子或牌上的点子。不过牌的点子是凹下的,它却凸起。老妪们因此叫它牌草,并且相信只要采得三十二片像牌的一副叶子,可以治疗像痨损那样难治的疾病的。我不相信这话,而且相信未必能采齐三十二张像牌的叶子。牌草上的点子虽然多变化,单是像歪头九或和牌形的就不曾看见过。
  这桂花树的根下是蝉的生产地,每年夏天,每天晴朗的夜间,总有几个长成的蝉的子,穿通坚硬的泥土,爬上树干几尺高的地方,裂开背上的皮壳,蜕出新蝉来;如果一路平顺,没有阻碍,带白色的新蝉停立少时,变成深色后,便振翅飞去。但蜕壳时最大的危险是蚂蚁的袭击。蚂蚁是最好战斗的小生物,随时各处巡逻,找寻食物,蝉如被它们围攻,是难得幸免的。我在清晨的时候,常见初出壳或未完全蜕出的蝉,被蚂蚁咬得焦头烂额,或已死去,或者还能够微微挛缩。蚂蚁虽小,气力却很大,它能举起比身子大数倍的物体;被它钳住,决不放松的,汤姆逊说印第安人受伤时,取一种蚂蚁的兵蚁,使它们咬住偃合的伤口的皮,然后剪去身子,头部便咬在皮上,不会脱落,可以代替外科医生的缝合。素食主义的蝉遇着它们,哪里挡得住。
  桂花树上既有蝉,就也有食肉的螳螂上去找寻食物。螳螂生着纱一般的翅,尖尖的面孔,细长的胸部,看上去是很文秀的,拱着两只钩刀状的前足,好像很拘谨的样子;然而它却很凶残,专吃它的能力所能克服的各种动物。我们幼时捉住螳螂时,常常给它头发吃,这使我们很诧异,像头发那样不堪供食用的东西,它却嚼得津津有味。有一回我看见一只螳螂,从桂花树的低枝上飞到地上,接着有一只雀追来,螳螂立刻举起前足,见雀啄来时,霍地闪过,两把钩刀劈头抓去,竟像学过拳术似的,但是究竟体力相差太远,结果是它牺牲了生命,然而勇气终究是可嘉的。
  阴历的八月到来时,桂花开了,顿时增加了不少的热闹;山里的人,这时候挑了担子上城来卖栗子,邻舍的娘们来要些桂花去拌蜜和茶叶。这三株桂花树,开花时就显出不同来,天井中的两株是“金桂”,花色黄赤;小园里的一株是“银桂”,花色呈带微黄的白色。它们本是合瓣花类的植物,但是花瓣分裂作四片,只在近基部处相联合。花瓣中心生着两个雄蕊,一个雌蕊。它们也能结果实,形状大致像橄榄,只是细小些。桂花树幼时,叶片的边缘有锯齿,长大以后,叶边平滑或只有些微的锯齿。许多种植物,幼时和长大后的叶子会变为不同的形状,桂花树的叶子的变化还算是微小的。长大以后的金桂,叶子比银桂略狭略长,日本的植物学者牧野富太郎说金桂是银桂的一个变种,所以大致是相似。但是普通的桂花树每年只能开花一次,即在阴历的八月里,小园里的银桂却每月能开花一次,——平时开的不很多,八月里方才开满各条的树枝——因此我们就叫它“月桂”。
  采桂花的时候,就时常看到枝上的尺蠖。它是尺蠖蛾的幼虫,种类虽然很多,但是形状都像细树枝。行走的时候,背脊向上一拱,身子向前一伸,像从前用弓量地。休息的时候,一端抓住树枝,一端伸直在空中,看上去很像一条权枝。人的眼睛常被它欺骗,往往须到触着它的身体,或它扭动时,才知道它是尺蠖呢。它的这种形态和习性被称为“保护相”,达尔文派的进化论者,常拿去做“适者生存”的例证的。他们以为尺蠖的像树枝,可以瞒过敌对的眼睛,是适于生存的条件的一例。但是它虽能欺骗人的眼睛,不一定也能骗过别种动物的视线。如果拿了人类的感觉去推测其他,很容易陷于错误的。
  我们常见一种小形的黑色细腰蜂,古时候称它蜾赢,近来常常被称为螟岭或螟岭虫了。它用泥做成差不多榛子大的房,捕蜘蛛、小青虫等藏在房里,给它的幼虫做粮食——有些较大形的种类会捕捉蟑螂或称为“八脚”的那种巨大的蜘蛛类动物。但是我幼时曾拆开一个泥房来看时,藏的并不是别的,却是四五条尺蠖。可见尺蠖的形状像树枝,并不能够遮瞒螟岭的眼睛的。但是这里应得说明:达尔文派的进化论者并不是说具有保护相的动物就不会被吃去,只要能够瞒过若干仇敌的眼睛,这保护相就有生存上的价值了。但这问题如果讨论下去,成了证明保护相的生存价值的大小的问题,必然须走到精细的和长时间的实验的路上去。虽然过去的有些实验说这类保护相或保护色是很有价值的。
  我离开那老屋已经很长久了,不知道那桂花树现在是否还存在,树上是否还满生着青苔、牌草,以及生活着蝉、蚂蚁、螳螂、尺蠖这等小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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