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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集》:谈“激烈”

  带了书籍杂志过“香江”,有被视为“危险文字”而尝“铁窗斧钺风味”之险,我在《略谈香港》里已经说过了。但因为不知道怎样的是“危险文字”,所以时常耿耿于心。为什么呢?倒也并非如上海保安会所言,怕“中国元气太损”〔2〕,乃是自私自利,怕自己也许要经过香港,须得留神些。
  今年似乎是青年特别容易死掉的年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里以为平常的,那边就算过激,滚油煎指头。今天正是正当的,明天就变犯罪,藤条打屁股。倘是年青人,初从乡间来,一定要被煎得莫明其妙,以为现在是时行这样的制度了罢。至于我呢,前年已经四十五岁了〔3〕,而且早已“身心交病”,似乎无须这么宝贵生命,思患豫防。但这是别人的意见,若夫我自己,还是不愿意吃苦的。敢乞“新时代的青年”们鉴原为幸。
  所以,留神而又留神。果然,“天助自助者”,今天竟在《循环日报》上遇到一点参考资料了。事情是一个广州执信学校的学生,路过(!)香港,“在尖沙嘴码头,被一五七号华差截搜行李,在其木杠(谨案:箱也)之内,搜获激烈文字书籍七本。计开:执信学校印行之《宣传大纲》六本,又《侵夺中国史》一本。此种激烈文字,业经华民署翻译员择译完竣,昨日午乃解由连司提讯,控以怀有激烈文字书籍之罪。……”抄报太麻烦,说个大略罢,是:“择译”时期,押银五百元出外;后来因为被告供称书系朋友托带,所以“姑判从轻罚银二十五元,书籍没收焚毁”云。
  执信学校是广州的平正的学校,既是“清党”之后,则《宣传大纲》不外三民主义可知,但一到“尖沙嘴”,可就“激烈”了;可怕。惟独对于友邦,竟敢用“侵夺”字样,则确也未免“激烈”一点,因为忘了他们正在替我们“保存国粹”之恩故也。但“侵夺”上也许还有字,记者不敢写出来。
  我曾经提起过几回元朝,今夜思之,还不很确。元朝之于中文书籍,未尝如此留心。这一著倒要推清朝做模范。他不但兴过几回“文字狱”〔4〕,大杀叛徒,且于宋朝人所做的“激烈文字”,也曾细心加以删改。同胞之热心“复古”及友邦之赞助“复古”者,似当奉为师法者也。
  清朝人改宋人书,我曾经举出过《茅亭客话》。但这书在《琳琅秘室丛书》里〔5〕,现在时价每部要四十元,倘非小阔人,那能得之哉?近来却另有一部了,是商务印书馆印的《鸡肋编》,宋庄季裕著,每本只要五角,我们可以看见清朝的文澜阁本和元钞本有如何不同。〔6〕今摘数条如下:“燕地……女子……冬月以栝蒌涂面,……至春暖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今使中国妇女,尽污于殊俗,汉唐和亲之计,盖未为屈也。”(清人将“今使中国”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异于南方如此”七字。)
  “自古兵乱,郡邑被焚毁者有之,虽盗贼残暴,必赖室庐以处,故须有存者。靖康之后,金虏侵凌中国,露居异俗,凡所经过,尽皆焚燹。如曲阜先圣旧宅,自鲁共王之后,但有增葺。莽卓巢温之徒,犹假崇儒,未尝敢犯。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像而诟曰‘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清朝的改本,可大不同了,是“孔子宅在今僊源故鲁城中归德门内阙里之中。……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今其遗址,不复可见。而先圣旧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叹也夫。”)
  抄书也太麻烦,还是不抄下去了。但我们看第二条,就很可以悟出上海保安会所切望的“循规蹈矩”之道〔7〕。即:原文带些愤激,是“激烈”,改本不过“可叹也夫”,是“循规蹈矩”的。何以故呢?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叹也夫”则瘟头瘟脑,即使全国一同叹气,其结果也不过是叹气,于“治安”毫无妨碍的。
  但我还要给青年们一个警告:勿以为我们以后只做“可叹也夫”的文章,便可以安全了。新例我还未研究好,单看清朝的老例,则准其叹气,乃是对于古人的优待,不适用于今人的。因为奴才都叹气,虽无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必须要如罗素〔8〕所称赞的杭州的轿夫一样,常是笑嘻嘻。
  但我还要给自己解释几句:我虽然对于“笑嘻嘻”仿佛有点微词,但我并非意在鼓吹“阶级斗争”,因为我知道我的这一篇,杭州轿夫是不会看见的。况且“讨赤”诸君子,都不肯笑嘻嘻的去抬轿,足见以抬轿为苦境,也不独“乱党”为然。而况我的议论,其实也不过“可叹也夫”乎哉!现在的书籍往往“激烈”,古人的书籍也不免有违碍之处。那么,为中国“保存国粹”者,怎么办呢?我还不大明白。仅知道澳门是正在“征诗”,共收卷七千八百五十六本,经“江霞公太史(孔殷)〔9〕评阅”,取录二百名。第一名的诗是:南中多乐日高会。。。良时厚意愿得常。。。
  陵松万章发文彩。。。百年贵寿齐辉光。。。
  这是从香港报上照抄下来的,一连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这诗大约还有一种“格”,如“嵌字格”〔10〕之类,但我是外行,只好不谈。所给我益处的,是我居然从此悟出了将来的“国粹”,当以诗词骈文为正宗。史学等等,恐怕未必发达。即要研究,也必先由老师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独诗词骈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骈文入神的饶汉祥〔11〕一死,日本人也不禁为之慨叹,而“狂徒”又须挨骂了。日本人拜服骈文于北京,“金制军”“整理国故”于香港,其爱护中国,恐其沦亡,可谓至矣。然而裁厘加税〔12〕,大家都不赞成者何哉?盖厘金乃国粹,而关税非国粹也。“可叹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叹气既完,还不想睡。重吟“征诗”,莫名其妙,稿有余纸,因录“江霞公太史”评语,俾读者咸知好处,但圈点是我僭加的–“以谢启为题,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诗十九首中字,复嵌全限内字。首二句是赋,三句是兴,末句是兴而比。步骤井然,举重若轻,绝不吃力。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属巧中生巧,难上加难。至其胎息之高古,意义之纯粹,格调之老苍,非寝馈汉魏古诗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广州。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二期。
  〔2〕“中国元气太损”一九二七年夏天,上海公共租界的英国当局,嗾使一部分买办洋奴用所谓“上海保安会”的名义,散发维护帝国主义利益的反动传单与图画,有一张图画上画一个学生高高站着大叫“打倒帝国主义!”他下面的一群听众,包括绅士、学者、商人、流氓,都表示反对,其中有一个工人张嘴喊着:“中国元气太损,再用不着破坏了!”
  〔3〕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有这样谩骂作者的话:“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下文“身心交病”、“新时代的青年”,也是引自高长虹的文章。
  〔4〕清代康熙、雍正、乾隆等朝,厉行民族压迫政策,曾不断大兴文字狱,企图用严刑峻法来消除汉族人民的反抗和民族思想。如康熙二年(1663)庄廷鑨《明书》之狱;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南山集》之狱;雍正十年(1732)吕留良、曾静之狱;乾隆二十年(1755)胡中藻《坚磨生诗钞》之狱;乾隆四十三年(1778)徐述夔《一柱楼诗》之狱等,是其中最著名的几次大狱。
  〔5〕《茅亭客话》宋代黄休复著;《琳琅秘室丛书》,清代胡珽校刊。参看《华盖集·这个与那个》第一节及其注〔6〕、〔7〕。
  〔6〕《鸡肋编》参看本书第336页注〔8〕。清代胡珽《琳琅秘室丛书》中收有此书,系以影元钞本校文澜阁本;这里是指夏敬观据琳琅秘室本校印的本子,一九二○年七月出版。文澜阁,收藏清代乾隆年间所纂修的“四库全书”的七阁之一,在杭州西湖孤山附近,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
  〔7〕“循规蹈矩”之道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下令增加房捐,受到人民的反抗。租界当局御用的“上海保安会”便散发题为《循规蹈矩》的传单,说“循规蹈矩”“是千古治家治国的至理名言;否则,处处演出越轨的举动,就要家不家,国不国了。”威胁群众不得为此事“罢工辍业”。
  〔8〕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来我国讲学,曾至西湖游览。他“称赞”杭州轿夫“常是笑嘻嘻”的话,见所著《中国问题》一书,其中说几个中国轿夫在休息时,“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
  〔9〕江霞公太史即江孔殷,字少泉,号霞公,广东南海人。清末翰林,故称太史。他当时是广东军阀李福林的幕僚,经常在广州、港澳等地以遗老姿态搞复古活动。
  〔10〕“嵌字格”过去做旧诗或对联的人,将几个特定的字(如人名地名或成语),依次分别用在各句中相同的位置上,叫做“嵌字格”。
  〔11〕饶汉祥湖北广济人,民国初年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他作的通电宣言,都是骈文滥调。他于一九二七年七月去世,同月二十九日《顺天时报》日本记者著文哀悼,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饶之文章为今日一般白话文学家所蔑视,实则词章本属国粹,饶已运化入神,何物狂徒,鄙弃国粹,有识者于饶之死不能不叹天之降眚于斯文也。”
  〔12〕裁厘加税厘即厘金,是起于清代咸丰年间的一种地方货物通过税。一九二五年十月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日本等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会上曾讨论中国裁撤厘金和增加进口税等问题。各国代表大都以裁撤厘金为承认中国关税自主的条件,反对中国在裁厘以前提高进口货物的税率。他们所以在会议上提出裁厘,意在抵制中国增加关税的要求,因为他们明知当时的中国政府根本是不可能裁撤厘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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